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邱才桢与邱振中关于《书法》的对话

 

邱才桢与邱振中关于《书法》的对话

邱才桢:读过《书法》这本书,我感到它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本比较全面、细致、深入地谈书法的书。它包括书法的各个层面:书法的本体、书法的理论、书法的创作等等。你写这本书的时候,主要是基于什么考虑来写的?你心目中的读者是哪种类型?你希望他们从中获得那些信息?

邱振中:我是想给普通读者写一本介绍书法的传统,同时也包括我们对传统最新思考的书。要写一本流畅、浅显的书,对我来说不容易。我试了好几次,自己都不满意。但是这个念头一直没有放弃。这次出版社约稿,我决定把这本书写出来。首先碰到的就是写哪些问题。尽管你想全面地介绍书法,但事实上不可能巨细无遗。我必须有一个选择。我列出十几个问题,一个一个地推敲,最后选择了七个问题。选择这七个问题的标准是,首先必须包括对书法基本性质的论述;此外,其他问题要能够方便地辐射到书法的各个方面,它们必须是几个细心选择的支柱,要能撑得起书法这片天空。构思几乎进行了一年,提纲经过无数次的调整。一个人写论文的时候,肯定是挑选那些自己有兴趣、思考得比较成熟的问题,但这本书性质不同,它要求你对整个领域有一个完整的思考,然后再来选择你放进书中去的内容。我想写一本让人们轻松地阅读的书,但是我觉得任何传统,任何对传统的现代思考,其中肯定包含一些艰深的思想,它们不容易化成通俗的语言。但是这些思想又必须传达给读者,这样,书中肯定会包括一些稍为困难一点的段落。我之所以愿意在给普通读者写的书里传达一些稍微有点难度的、复杂的思想,跟我长期以来的一个想法有关。人们在阅读的时候,有时会希望完全地放松,但是对我来说,一本这样的书我是不满足的。我书架上不愿意放一本这样的书。

邱才桢:要制造一些阻力。

邱振中:当然不是故意去设置障碍。我编写中央电大教材《书法艺术》的时候,写了《书法美学引论》部分,有些老师看了以后,觉得这对电大的学生来说太难,他们建议把这一部分删掉。我说,要删掉这些,我就退出,不写了。我一直认为大学文科的课程太好懂了。他们是大学生,他们有自己的思考能力,他们能够处理有一定难度的思想。他们的阅读能力、接受能力在大学阶段应该接受更多的训练。为什么人们都觉得大学文科的教材必须浅显呢?看看大学理科、工科或者其他学科,课程中都有一些不那么好懂,甚至很不好懂的东西。为什么文科一定要那么好懂?当代文学理论、哲学和语言学中都有艰深的内容。我认为这里折射出对大学文科教育的一种偏见,一种错误的判断。我这种想法,影响到这本书的写作。这本书,我设想的读者首先是各个专业的大学生。不论他们学什么专业,他们对未来的中国文化是重要的。如果他们能够对书法有所了解、有所思考,那对中国书法,甚至对中国文化的命运,我觉得一定会产生影响。这些大学生来自各种不同的专业,他们有来不同方向的智慧和理解力,阅读这本书虽然要费一点力气,但不会看不懂。

邱才桢:《前言》里说,原来你是想写两本书,一本叫做《书法究竟是什么》,一本是《大学生书法手册》——

邱振中:《大学书法手册》。

邱才桢:你觉得《书法》这本书与当初那两个构思相比,有什么推进,或者说有哪些调整?为什么要做这些调整?

邱振中:实际上目标并没有改变,那就是把书法传统中核心的思想,以及我们今天对书法最新的思考告诉年轻的读者、年轻的知识分子。我想,目标是一样的,它们只是在结构上有一些区别。在这三个构思里,最后这个构思是比较严谨的,前面两个构思是基础。

邱才桢:与以前我们所看到的关于书法的论著,包括历史、包括理论研究,包括关于书法的普及类的读物相比,你觉得这本书在哪些方面超过了他们?

邱振中:这是要读书界来评说的。我能说的是,它是一本书法概论性质的书。它对书法的性质以及书法历史的某些部分进行讲述,对书法作品进行讲述。一般教材必须综合这一领域的主要成果,对不同思想可以加以辨析、取舍,但书法理论领域有价值的思想不多,一册这样全面介绍书法基本性质的书,绝大部分内容都必须重新思考。其中有许多新的论断。例如:作品创作模式问题、书家地位的变迁、对古典书论的整体认识等等,因此它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本研究著作,只是以直接陈述的方式来表述,由于篇幅的限制,论证比较简略。

邱才桢:可以说,这本书是你所有关于书法理论研究的一个呈现。你觉得你的研究在哪些方面跟过去的研究不一样?或者说跟现在的同行不一样?与相关的人文科学的研究相比,您又有什么不同?

邱振中:在读研究生的时候——实际上在读研究生以前,我就想,如果我有机会的话,一定要把书法放在整个当代思想、当代学术的平台上,重新思考一遍。这是我思考书法的出发点。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。比如说,什么是当代思想?当代思想的基础是什么,起源是什么?它如何渗透在各个具体领域中?——随意列举,就是一系列复杂的问题。同时,你还要熟悉书法领域所有重要的现象。不过,我也有自己的有利条件:兴趣面很宽,阅读的范围比较广——从哲学到自然科学,从文学到各种艺术,这让我能充分地感受当代思想的进展。

邱才桢:对。

邱振中:学习也跟研究一样,在理性之下隐藏着一个感觉问题。感觉是否敏锐、是否准确,它将决定你学习的效率、把握的准确性与深度。

邱才桢:怎么样把对现象本身的敏感和思考,以及对理论——当然不仅仅是书法,还有人文科学、社会科学、自然科学一些理论的思考——这样两点嫁接起来——当然首先要分别对它们有深入细致的研究,——并且做出自己的贡献,您这方面有什么体会?

邱振中:阅读是一位知识分子成长的关键。好像没有谁提到过,阅读也需要才能。人们至多只谈过思考问题、做理论要有才能。但是从我的经历来说,深感阅读中才能的作用。所谓才能,是功夫、努力、教育之外的一种东西,它更多的与敏感、直觉相关。就是在读哲学的时候,这两种东西也是不可缺少的。一个人的敏感和直觉实际上很难去表述,也很难检验,我们只能从这个人留下的作品、文字中去看他这两个方面所达到的水平。

邱才桢:阅读需要哪些才能?我把书籍分为两种,一种是哲学类,这种书是需要思辨的;一种是需要用感性来领悟的:诗歌。这两方面您都有足够的阅读体验。

邱振中:两者当然有区别,但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区别。例如中学的数学和语文,人们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,但我觉得它们关系非常密切。我在高中学习数学时,非常仔细地阅读数学课本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,一个字一个字地想,直到把每一个字都想通。

邱才桢:很多小学、中学老师,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。我当过中学老师,我关心怎么样教导学术阅读中学语文?学习中学语文,都需要哪些才能?

邱振中:说到底就是一点:敏感。越敏感越好。第一,对所有事物的敏感,对风景、图片,对人,对事,一切。第二,对文字的敏感。说到这里,我想起董桥的一本书——《文字是肉做的》。高尔基也说过类似的话,他说阅读普利什文散文时身体有感觉,实际上就是这种东西。或者换句话说,你对文字有没有对肉体一样的敏感?

邱才桢:这是一种才能。

邱振中:不是生来的,我认为是训练的结果。开始当然是对文字有兴趣,对词的排列和选择有兴趣;后来,你就去推究其中的原因,反思自己对不同的文字产生感觉的细微差异,慢慢地,你感觉的面越来越宽,你的感情、感觉、直觉渐渐与文字融为一体。说到底,读书就是这样,由于这两种敏感的推进,一个人跟一般人的差距越来越大。很多东西看起来是相似的,比如一个班上几十个同学,看起来彼此彼此,但是每个人所处的精神生活的层面;

邱才桢:可能相差太远了。

邱振中:有时真是天地之别。

邱才桢:相差太远。

邱振中:读书能力也是一样的。一本书,大家都去读,但是读的人差异很大,读完的收获差异很大。

我希望《书法》被各种人阅读,我期待听到他们的反响。

邱才桢:我在这本书里体会到你对文字的敏感。我注意到网上摘录了你对《曹全碑》的解说:“作品如经过流水的长期冲刷,具有卵石般的质地和永不重复的外廓。”这是一种非常感性的描述,里面见不到理性思辨。我的问题是,这种对文字的感觉,对文字和语言的感觉怎么去训练?

邱振中:一、阅读;二、写作。但我指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阅读、写作。一般意义上的阅读,是从文词理解语义,以至理解通篇文字的意义。核心词是理解。但是我说的阅读,除了理解,还要去度测作者安排这个词语时的动机、审查这种安排的合理性,甚至一个位置上各种词语的比较。这就是说,这种阅读实际上加入了对写作过程的体察。被诗歌或散文感动,你仅仅是个单纯的读者,体察到词和句子的选择、排布,你便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作者的心理中,这种阅读能起到普通阅读无法起到的作用。一般意义上的写作,人人都有经验,选词、造句,表达想法,让结构完整。我说的写作,是从一个词的细心体察开始,反复玩味、感受一个字或一个词的音响、意义、它可能的与各种词的搭配,然后是利用它进行造句练习。不是偶一为之,而是长期地进行这种训练。从这里才可能找到真正深入一种语言的道路。

邱才桢:我注意到你的诗歌,包括你的文字,它跟书法有一种关系。你在文章中也谈到,书法是一种关于语言的艺术。作为语言文字的形、音、义,你有没有在几个方面分别做过训练?相对应的书法方面的探索呢?

邱振中:你说的是哪几个方面?形、音、义?

邱才桢:形、音、义。

邱振中:音和义已经包括在文学性里面。我阅读诗歌,包括现代诗歌和古典诗歌。仔细地感觉、比较、分析,反复地体察。有时候从一句诗中能体察到非常丰富的东西。80年代,有一次去浙江美术学院,我问朋友最近读什么书,他们顺手就给我一本《外国文艺》,说他们正在读杜拉斯的《情人》。我站在那里,读了一两页,作品极为精彩。随后,我不停地说我阅读的感觉。他们很惊讶,说:“你就看那么一会儿,怎么说这么多?”

邱才桢:这是对文字的敏感。

邱振中:至于对形的分析,整个书法训练都是有关的内容。

邱才桢:《书法》在谈到与历史有关的内容时,没有按照编年史,或者朝代史来编写。

邱振中:第一,这不是一部历史书,对不对?

邱才桢:对。

邱振中:我当然不愿意采用通常的历史框架。

邱才桢:也考虑过这个问题?

邱振中:考虑过。如果让我来写一部书法史,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——

邱才桢:那当然。

邱振中:那我得把这个框架留给我未来的著作。这是第一点。第二,这是一本概论性质的书,但是又不能不涉及作品的流变,这里有历史。这一章动了很多脑筋,最后我决定按书体流变的思路来叙述。为什么这样叙述,还有一个理由。如果按时代来叙述的话,所有问题是靠另一种东西联系起来的:生平、时代背景,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物,内容非常复杂,这必然会影响到对作品的陈述。实际上大家接触作品,比如你接触王羲之的《初月帖》,这是小草,那你接下来就想知道别的小草作品。你这时并不急于了解他的《兰亭序》。《初月帖》与后来的小草作品的关系,在某种意义上比《初月帖》与《兰亭序》的关系更直接。我想,只要接触过各种艺术作品,都会有这种感受。这是我选择这种叙述方式的理由。

邱才桢:你在前言中说到,学会感受书法比写书法更重要,但一般都认为不动手写一写,很难真正懂得书法。请谈谈你的想法。

邱振中:一般来说,动动手,多少对学会欣赏一种艺术会有好处,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一点,训练要有正确的方法,而没有正确的引导,是不容易得到的。不正确的训练会使人产生偏见,妨碍人们对这个领域的深入,使人只停留在粗浅、偏执的趣味中。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,现代社会中绝大部分人不可能坚持每天的书法训练,但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人,希望在家里能够挂一件书法作品,自己能够学会欣赏书法。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。欧洲大部分人都具有较高的音乐修养,但他们不可能都去练习小提琴和钢琴;文学、绘画也是一样,很多不动手的人具有很高的欣赏水平。在其他领域能够做到的在书法领域也可以做到。我跟很多不做书法的朋友说到这一点,他们脸上的表情马上放松了下来。他们好像都在说: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。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本能给人以帮助的书。我当然希望《书法》能够帮助人们做到这一点。如果它还不能做到,那让我们一起努力,看最后能不能写出一部理想的书;如果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帮助人们做到这一点,那就让我们不断改进它。